星星只在夜里闪光

这篇的后续,但其实联系不大。


高文十八岁,去一间很好的学校念大学。临行前他母亲抱他在怀里,送给他一条金色的项链,吊坠是一枚金币,上面雕刻玫瑰花丛环绕雄狮的图案。他收下项链挂在胸前,并不渴求他母亲所盼望的健康快乐自由,只渴求平静和安宁。他舅舅亲自开车送他去学校,审视完他的宿舍后,要求他一个月至少回家一次,每周都要写信,如果太忙,至少也要通电话。他点头答应,暗自想我离开了不是正好,为什么还期盼我回去。

入学不到半年,他就成为学校里的名人,长相英俊,家世优越,成绩优异,运动出色,样样都是引人眼红的优势。受学长邀请,他加入学校的赛艇队,每次比赛都有女孩站在观众席上撑着阳伞挥舞手绢为他加油,甚至有时候清晨他们在河上训练,还能听到尖细的女声从身后隐隐约约传来。

有大胆的女孩直接在课堂上给他传纸条:可否于周四午后三点在图书馆门口一晤?他会将纸条收好,存放在宿舍的书桌抽屉里,但从来不会赴约。

朋友问:为什么不试试看?像你这样的人理应有一段罗曼史。回家时母亲也说:如果有心仪的女孩,不妨送上一束玫瑰。他总微笑着摇摇头,并不多做解释。


到二年级时,追求他的女孩日益增多,但他还是没有松口,不曾和任何一个女孩走近过。人人当着他都说他真是个绅士,背地里却有人暗自揣测他是不是哪里有问题,否则面对那些美得惊人的女孩如何会坐怀不乱。朋友们对他完全放任自流,不再提起此类话题。

某天一位朋友邀请他去观展,据说是一位新锐摄影家,作品极富艺术性,颇受超现实主义流派赞赏。刚好他闲得无聊,就和朋友同去。摄影展设在一家书店的二楼,纯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背景皆为黑色的照片:龟裂的土地,破碎的湖面,雷电中的天空,一只甲虫在草叶上痛苦地死去。朋友问:你觉得怎么样?

不怎么样。高文回答。

他觉得口渴,来到扶梯边的桌上端了一杯自助取用的白水。刚喝下第一口,他就发现楼下站着一个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。

一个女人,金发红唇,美丽而温驯的眼睛,穿着剪裁良好的长裙,行动间身姿摇曳,颇为动人。十年前见到他,还会亲切地摸他的脑袋。这是他的舅妈。不,曾经的舅妈。

这女人名叫桂妮薇儿。

高文屏息端详她,这么多年了,她和舅舅离婚后就再也没出现过。据说她在一次旅行中遇到此生真爱,发誓一定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。但那个男人一贫如洗,除了所谓的才华之外别无所有,桂妮薇儿的父亲不可能同意这桩婚事,于是到现在她也没有再婚。和她的前夫一样,不知道的人,还以为他们俩旧情难忘。高文讽刺地想着。

桂妮薇儿看起来情绪不佳,倚着墙壁的模样看起来颇为乏力,眉目间也无甚神采。这时有衣冠楚楚的男人走近她,在她的两边脸颊上各印一个吻。随后抬起脸来,正对着高文的方向,倒叫他看了个分明。这大概就是桂妮薇儿的真爱,的确生了一副好皮相,深色头发在鬓边垂下一缕,叫人想起深夜狂欢时的满溢的酒杯,又或者雨季从花园篱笆里探头的紫罗兰;垂眸微笑时,又显出别样温柔。

桂妮薇儿看见所爱之人也并不露欢颜,仍然是沉郁神色,嘴唇勉强勾了勾就作罢。她挣开男人的拥抱,后退着上了几步楼梯。高文起了几分好奇心,端着水杯站在原地没有动。桂妮薇儿说了几句话,他没有听清,她却刚好一扬头,将扶梯边英俊的男孩收进眼底。刚看到他时桂妮薇儿愣了愣,露出沉思神情,随后恍然大悟,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真切:高文!是你吗?好久不见。

至此,高文只好也露出无可挑剔的微笑,彬彬有礼地回答:是我,好久不见,女士。

桂妮薇儿招呼他到楼下的雅座,热情地做介绍:这是我前夫的侄子,他小时候我们很亲近;这是兰斯洛特子爵。你是来看展的吗?其实作者就是兰斯洛特呢。

啊,是吗?幸会。高文颔首,端起咖啡轻啜一口。

兰斯洛特坐在对面朝他看过来:幸会。您喜欢我的作品吗?

很喜欢,我觉得非常好。您的作品,非常特别,有种与众不同的艺术感,具体表现在……说到这里他突然卡壳。

兰斯洛特不以为意地发出轻笑:您并不喜欢吧?我猜您应该更喜欢印象派。不用勉强自己,我可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人。

高文尴尬地点点头。

桂妮薇儿根本不理睬:听我说,高文,我有个绝妙的主意!为了庆祝这么久以后我们的重逢,你为什么不来参加我们的派对呢?请的都是我和兰斯洛特的一些朋友,都是很可爱很正派的人,也许会喝一点酒,除此之外绝对没有更多出格的行为了……我说,你这个年纪为该尝试喝点酒了!怎么样,就在下个周六,你来不来?

高文本想拒绝,于是委婉地回答:我们这么久没见,主要是因为您之前搬去法国……现在您既然回来了,想必会有更多机会见面了。

但兰斯洛特与他对视,眼睛中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芒:来吧,我一直很想结识您。桂妮薇儿可是跟我提过很多次呢,说您堪称一个天才。

高文最后点了头。答应他们将在周六晚上七点前去拜访。刚好那周是他回家的日子,母亲在阳台上等他。他来到母亲身边,美丽的女人栖息在一把宽大的躺椅上,头发披散在胸前,腹部盖着一块编织精美的毛毯,抬起头对他微笑:高文,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。

什么?他皱着眉问道。

母亲将他的手拉向自己的腹部,轻轻落在毛毯柔软的布料上:你快有一个妹妹了。

他伸直了脖子,眼睛里的震惊快得如同闪电。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,舅舅也过来了,轻声宣布该吃饭了。然后俯身抱起母亲,往餐厅走去。母亲蜷缩在舅舅怀中,回头对高文露出微笑,不知为何那微笑比起温柔亲切更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。为此他浑身发抖。

餐桌上他没有开口问那个即将临世的孩子的父亲是谁,也没有开口说见到桂妮薇儿的事情。


他如约去了桂妮薇儿的派对,迎接他的是一派欢声笑语,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精味道。女主人走上前来,衣着清凉,头发高高挽起,捧着他的脸用力亲吻:你竟然真的来了!真是个好孩子!兰斯洛特跟在她身后,她一放开高文,他就伸手过来握住高文的手:很高兴再次见到您。

这派对和学校里的也没什么不同,男人和女人纵情狂欢,嬉笑、唱歌、跳舞,一杯杯酒从一只手流向另一只手,还有些小巧的袋子在私底下秘密传向四方。所不同的是,以往高文在这种场合下向来浅尝辄止,药片更是碰都不会碰,稍稍坐上一个多钟头就会离开;但那天他对递过来的酒杯和药片来者不拒,没过多久就觉得头晕目眩,抬头看见吊灯散发的光晕,还以为是在他面前打开的天国之门。

有人从后面接近他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他回过头去,是一丛神秘而美丽的紫罗兰:你好呀。他的声音再亲切不过。

我的小绅士,你喝了多少?兰斯洛特带着笑意惊叹。

不知道,一杯,两杯?或许十杯?我记不清了。

兰斯洛特伸手扶他:走吧,我带你去休息一会儿,再这么喝下去我担心明天你家人会气到发疯。

高文被扶着站起身,一瞬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,眼前有无数只小精灵在跳舞,地面上布满光怪陆离的漩涡,每走一步就被吸得更深。他被搀进了一个黑洞洞的地方,兰斯洛特对他说等一会儿,然后就放开了他。他孤独地立在那里,听到来来去去的脚步声,但兰斯洛特迟迟不来。他轻声呼唤道:你在哪儿?兰斯洛特似乎回答了又似乎没有,手伸向四周,但只得一片虚空,没有任何实物可供捉住。他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,顺着墙壁滑了下去,但地面也并不坚实可靠,是要将他吞噬的漩涡。他流泪了,湿热的液体从脸颊一直流到衬衫挺拔的衣领上,嘴里还在念叨着:你在哪儿?你也抛弃我了,是不是?

我没有抛弃你。男人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,灼热的气息落在他的耳际。这么离不开我吗?

他伸出手,抓住了对方胸前的衣物,随后把头靠了过去,在干燥的布料上擦拭滚滚而下的泪水。

有没有人对你这样说过?男人抱住了他,温暖的下颌落在他的发顶。

他哽咽着回答:什么?

你真是非常地……落在发顶的变成了一个吻。可爱。同样非常地……吻向下走,落在紧皱的眉心,落在湿漉漉的眼角,落在发热的鼻尖,落在滚烫的脸颊。引人犯罪。

什么?他似乎丧失了语言的能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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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人打开门,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,很快又被关上了。高文低头打量自己比兰斯洛特糟糕得多的身体,衣物皱得不像样子,身上和后面满是粘稠的液体,他从墙角慢慢滑了下去,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大笑。


回到学校的第二天,他就答应了一个女孩的邀约,和她一起去河边散步。走到一家餐厅门口,又主动提出与她共进晚餐。她欣然答应。吃完晚餐,他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女朋友。

朋友宣称:你终于开窍了!他笑着,努力不要露出愧疚的眼神。

他和女友感情和睦,进展良好,每当她用温柔体贴的目光注视他时,那个荒唐而迷幻的夜晚都被远远地抛在脑后,藏在某道永远不会打开的心门之后。他和女友约会时曾遇到过兰斯洛特和桂妮薇儿,女人亲切热情地端着酒过来同他们碰杯;男人则躲在后面,隔着人群远远地朝他致意,抿下一口酒,唇边隐隐泛着水光,昏黄灯光下,像恶魔挥着翅膀飞过的阴影。

再过七个月他回家,恰逢母亲生产。舅舅在门外焦虑地徘徊,他坐在楼梯上,向下凝望窗外一丛杜鹃,已经枯萎,发黑的花瓣在风里飘落到地面。终于那个婴孩被抱出来了,血污还未洗净,双目圆睁,舅舅伸手抱她,被一口咬住手指,还好没有牙齿,否则恐怕会出血。他觉得一阵作呕,奔下楼喝了一大杯水才勉强忍住。

吃过晚餐,他对舅舅说明天赛艇队有训练,必须早点返校,舅舅点头答应了。他连夜回到学校,赶在宵禁前叫出了她的女友。女孩穿着柔软的裙子袅袅婷婷走过来,他立刻抱住她吻上去。全为宣泄,毫不温柔,唇齿间力道极其粗暴。女孩环着他的脖子,轻声问:怎么了?

没什么。他回答。我们今晚出去住好不好?

女孩听懂了他的暗示。脸上有犹豫神色,但还是点头同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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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脚步虚软地乱走,道路两旁的灯光落在积水的路面上,脚步踏过去就不断浮动摇曳,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。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,雨落在头上脸上身上,衣服都湿透了,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:逃走!视野中突现一点幽暗的火光,他朝着火光走过去,走进一个温暖的地方。有人拉住他的胳膊对他说话,但他充耳不闻,直直向前走去。

眼前出现了一杯酒,他端起来一饮而尽。然后是第二杯,他又一口气喝光。不知道喝了多少,什么人在他耳边说道:怎么总是见到你喝醉?

他回过头,模模糊糊辨认出兰斯洛特在自己面前微笑,于是口齿不清地回答:因为我等着你来阻止我。

兰斯洛特笑得更厉害了,真的揽住高文再度伸向酒杯的手,他似乎在对别的什么人说话:别给他上酒了,这人我认识。多少钱?我替他付。另外在楼上开间房,看他这个样子也没法走了。

高文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,兰斯洛特搀着他,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楼梯上,他靠在兰斯洛特肩膀上,对着近在咫尺的耳朵说话:这次你还会扔下我一个人吗?

不会了,不会了。兰斯洛特心不在焉地安慰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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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他从来不觉得上述行为是正确的。恰恰相反,和兰斯洛特在一起的时间越长,他们偷情的次数越多,他就越觉得喉咙里那个让他喘不过气来的肿块越发胀大。深夜醒来,他常常发现自己整个头埋在枕头里,憋到几乎快要窒息。他并不对任何人感到愧疚,完全不,他没有那种道德上的顾虑。每一个他应该感到愧疚的对象都并不真正坚贞纯洁,甚至上帝!上帝是最可笑的存在,因为人世间有这么多污垢和罪恶,却根本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,他只看到将他吞噬的泥沼又吞噬更多人。他就只是,觉得无法呼吸。眼泪成为一种惯性,但不是为悲伤而流,不是为痛苦而流,不是为绝望而流,只是因为那可怖的肿块。

在最难受的时候,他甚至生发过愚蠢的幻想,他想兰斯洛特能不能帮他消除那肿块。但他随后发现兰斯洛特把他的照片一张张洗出来,收藏在工作室的暗房里。他问:你不怕桂妮薇儿发现?兰斯洛特回答:发现了又怎样?像你说的,谁在乎她?何况,你以为我拍过照片的人只有你一个吗?

幻想就此证明的确只是幻想。


后来兰斯洛特带他去一家医院,病房里住着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,苍白、秀丽、乖巧,发色较兰斯洛特更浅也更特别。这是谁?高文问。

我的女儿。兰斯洛特回答。

你的……桂妮薇儿生的吗?虽然这么问了,但他已经知道答案是不可能。果然兰斯洛特摇头否定。

她怎么了?

心脏病,只能住在这里,也许会好,也许不会。

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兰斯洛特穷困潦倒只能靠桂妮薇儿吃饭的原因,但什么也没说,走到小姑娘面前,送给她一盒蛋糕。

瞳色奇异的小姑娘接过蛋糕,叉起来的第一块却送到高文嘴里。你叫什么名字?我叫加拉哈德,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。那你喜欢被叫做什么呢?可以叫我玛修吗?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姐姐给我取的。

兰斯洛特反对,但高文欣然应允。他陪伴这名叫加拉哈德又或者玛修的小姑娘度过整整一个下午,临走前答应她会再来。

你真会再来?出门后兰斯洛特嘲讽地问他。

当然了。他回答。我唯一不喜欢的女孩是我的妹妹,但即使是我的妹妹,当她请求时,我也会陪她做任何事。


他果然如约常常去看望那小姑娘,他们非常亲密,比起真正的父亲,小姑娘显然依赖高文得多。高文毕业典礼那天小姑娘也来了,坐在台下看他致辞。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,天空突然下起雨,人人掩着头往遮蔽处躲,高文走下台,没有看他的母亲,没有看他的舅舅,没有看他的妹妹,唯独在小姑娘面前蹲下身。

你怎么来的?

小姑娘微笑,这时他才发现她的确同她父亲非常相似:一个神秘的人带我来的。

那那个神秘的人在哪里呢?

不告诉你。

高文抱起她,在她柔软的小脸蛋上亲吻:那我带你去吃蛋糕好不好?

好呀。

他们去吃蛋糕。小姑娘把最上头一只白巧克力做成的王冠喂给他:给你吃。

为什么给我?

因为你是我的王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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